“易安,我终于知道夏梓轩为什么看不上我了。”林涵趴在窗台上,一边拨弄着涂成淡粉色的手指甲,一边跟我说。
“嗯?”
“那时候我长得真的太丑了。我自己看看都感觉惨不忍睹。”
她从包里翻出一张学生证。“田家炳中学”几个庄重的烫金字在年轮又绕了几圏之后变得暗淡下来。她打幵墨绿色的封皮,指着那张微微翘起的一寸照片说:“一个土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那是我们进入高中之后统一贴在学生证上的照片。白色的背景已经泛了黄,能看出时光在上面缓慢游走的痕迹。
我白了她一眼:“庸不庸俗?你眼里的夏梓轩就是个纯粹的外貌主义者?”
“男人嘛,一被美女吸引住,智商比自由落体下降起来还快。”
“那一定有很多男人在你面前变成白痴咯。”我用手指示意她去看那个眼光始终不离我们窗口的矮胖男生,说,“瞧,他的智商正在做自由落体运动了。噗……从上滑到底。”
她把头转向我,一脸认真地说:“易安,你该要想想了。女孩子,二十岁一过就拼不起素颜了。是时候学着化化小妆,化着化着桃花运就开到脸上来了。”
我回到座位上,用吸管慢慢搅拌着茉莉桂语奶荼。她也坐回我对面,把杯子里剩下的鸡尾酒一饮而尽。毕业一年半以后,林涵已经成为一个有着精致妆容,在寒风瑟瑟的大冬天里只穿一件薄大衣,一条紧身打底裤配超短裙,喝鸡尾酒的时髦女孩子。而我,仍然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仍然穿着宽松的牛仔裤和运动鞋。仍然喜欢茉莉桂语奶荼温和而清淡的味道。
这是一家我们以前常来的奶荼店,说是奶荼店,其实经营的范围非常广,从普通奶荼到咖啡、甜筒、鸡尾酒,应有尽有。装修简单而明怏。窗台上放有一盆月见草,心形的花盆,有着明亮的暖黄色烤瓷。这种不起眼的小草会在夏天幵出不起眼的花,是和花盆一样的暖黄色。我很喜欢这盆和店面格调搭配得恰到好处的月见草。它在这样的季节里,凋零得干净利落,却丝毫没有颓败之感。
高三滴水不漏的时光里,我和林涵会在周末花上半小时坐在这个临窗的座位上慢悠悠地喝奶荼。那是我们整个高三最奢侈的消遣。走的时候她会给夏梓轩带一份红豆奶荼,说一路缠绵悱恻的幻想。
夏梓轩是我们高中时一个班的同学。挺拔而干净,俊朗的身姿总是让我想到竹子。我觉得他是个有气节的人,不会随波逐流的那种气节。
林涵喜欢夏梓轩,这个我是知道的。她孜孜不倦地用最宝贵的课余时间去问他数学题目,再满心欢喜地回来告诉我,今天他穿了“LEE”牌的黑色T恤,衣服上有好闻的洗衣粉香味,已经第五天穿着那双白球鞋没有换过了。
“喂喂,第三题怎么解会了没有?教我啊。快快。老师要收作业了。”每当我火急火燎地问她有没有从夏梓轩那儿取得真经的时候。林涵就撇一撇小嘴,满脸的委屈:“他说了一遍我哪理解得了?我哪好意思让他再说第二遍?这会让他觉得我是猪的“你本来就是猪。”几次三番之后,我也不再指望她能够从夏梓轩那里学到什么真正能用到学习上来的东西了。我和林涵依然不屈不挠每次数学考试结朿之后领取红灯。夏梓轩也很茫然地敲自己的脑袋:“很多题目我都给你讲解过啊。你怎么没写对呢?我说的东西就那么难理解?”
“不是不是。比老师讲的容易理解多了。这次是粗心,真的。其实我是会写的。考完我就想‘糟糕’,应该这样解的题目搞错了,还有几题看错条件了。本来能及格的。真的。”林涵总是这么急忙地跟夏梓轩解释。我想,如果数学考试考夏梓轩几天换一次鞋,她准能拿满分。
那时候,班上的数学科代表顾航暗恋我。在那个青黄不接的尴尬年岁,他时常在考试后手里攥着我不及格的试卷迟迟不发给我,比他自己考了不及格还紧张。
很多次我的数学试卷反面都贴有一张黄色的便条纸,纸上写着:“易安,真没事的,女孩子数学不好很正常。你不要难过,下次咱慢慢来,不会的题目可以问我。”可是我从来没问过他题目。甚至我有想跟他说话的意图时,他都转过眼光看别处了。我暗暗好笑。但心里还是开出甜蜜的花来,不是爱情,是一种被暗恋后得到的微小虚荣。然后暗暗地怪他,怪他不主动去问我有哪些题目不会做,我想气一气整天拿着数学题做幌子跟夏梓轩套近乎的林涵。
我们的曰子,在月考段考期中考中被践踏得像战争一样兵荒马乱。时光以于平常两倍的速度行走。夹竹桃花开了一整个繁盛的夏季,从总复习到高考完毕都没显出颓败的趋势。
从奶荼店的窗口,可以看见我们学校围墙里的夹竹桃,它们在没什么温度的阳光中还是一派蓊郁的景象。林涵用胳膊肘捅捅我的右肩:“还记得那个顾航吗?”“记得啊。羞涩得跟红苹果一样的数学科代表。”
“他在追我。”
“嗯?”
“顾航在追我。”林涵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只空了的鸡尾酒酒杯,脸上有种自鸣得意的神情。她说:“记得大一暑假那次的高中同学聚会吧。回家以后我就收到顾航的短信,说‘林涵,你越来越好看了。我高中的时候就很喜欢你,给我个和你交往的机会吧。’我当时差点笑出声来。他高中暗恋你暗恋得死去活来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她顿一顿:“所以,对付这种以视觉为唯一感官的雄性动物,我们只能变漂亮。是吧,易安?”
我仍然以顺时针的角度慢慢搅拌奶茶,桂花末在浓郁的黄褐色液体里沉沉浮浮。“看到顾航的话以后我立马发短信给夏梓轩。我说:‘梓轩,我喜欢你,你知不知道?’他回过来说:‘知道的。你现在是越来越好看了。’我得意了很久,以为他接下来就要发说我也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结果没有,他没再说其他什么话,我也没再问什么了。”
我仔细看林涵现在很精致的脸。痩削的下巴,嘴巴上涂着粉嫩的唇彩,浓重的眼线和微微上翘的假睫毛把她原本很小的眼睛放大了近一倍。白瓷一样光洁的皮肤,脸上的雀斑都埋在了粉底下。她真的是个大美女了。“易安你看,我上高中的时候多土鳖。中分短发,刺猬毛一样竖在头上,眼睛被这张臃肿的脸挤成了一条缝。难看成这样还天天做着公主梦。”她指着高中学生证上的照片满脸自嘲。
“还喜欢夏梓轩?”
她摇摇头:“不了,我想应该是不了。大学里谈了几次恋爱,但都太仓促。从恋爱到分手的周期被缩得越来越短。很多人,上了床以后还是没感觉。易安,我们现在到哪里再去找曾经的执着?”我默然。有些时光过去以后就是过去了,我们不可能凭借怀念就把一切恢复成以前的模样。
深冬的阳光有淡粉色的光圏,像一个巨大的肥皂泡泡笼罩住林涵。我突然感觉高中的日子就如同这阳光,也是一个粉嫩的肥皂泡泡,亦真亦幻。脆弱得不堪一击。我们慢慢地发现,曾经坚守的那些执念在我们成长的路上,走着走着就破了。
“嘿,告诉你。”林涵把胳膊撑在奶茶店的玻璃桌子上,凑过脸说,“我今天是带着高中的学生证来装嫩的。淘宝商城的服装搞促销,中学生一律打七折。”她扬一扬手中的学生证,调皮地对我眨眼睛。我想起以前许多次考完数学,她也是这样扬一扬手中不及格的试卷,得意非凡地跟我炫耀:“易安。我比你高六分哎。”我白她一眼:“好意思,五十步笑百步。”“哈哈。好歹我只走了五十步。不及格也分等级嘛。”然后再神秘兮兮地把嘴巴凑到我耳边:“夏梓轩考了第二哦。要不是你家那个该死的顾航多考了三分,他就是第一了。唉,真可惜。”然后满脸的得意就转化成了落寞。比得知自己考了不及格还要落寞。我会用笔敲她的脑袋:“死幵!再说是我家顾航,我就宣称夏梓轩是……”“好啊好啊,我巴不得你说是我家夏梓轩。”她笑得一脸欠揍。
可是我们都再也回不到那样的曰子了。现在的林涵,只会用很标准的笑容来衬托她精致的妆容。
“老板,一杯红豆奶茶打包。”她背起挎包,朝我嫣然一笑,“易安,你看,习惯真是件要命的事。走吧。”我站起身,看了一眼窗台上没有移过位置的月见草。默念它的名字。月见。约见。过了很久以后,我们还能约见往日的人,却再也约不见往曰的时光了。
缓缓走在宁安路干燥的街道上,林涵姣好的面容让很多路人频频回眸。她单薄的外套遮不住纤细的身姿,行走在寒风里格外惹人怜惜。
“易安,顺便陪你去买点化妆品吧,应该也有折扣。”
“不用了。我感觉这样挺好。”
“死不幵窍的大脑。”她白了我一眼。我裹紧厚厚的羽绒服,寒风从衣领里纪i进去,让我忍不住瑟瑟发抖。
林涵是个心直口快的女孩子,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喜欢夏梓轩。而我习惯把感情隐藏得很深,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其实我也喜欢夏梓轩。喜欢他挺拔得像竹子一样气节的身姿。喜欢他把笔在手指上转两圏就能解出复杂的数学题的聪明大脑。喜欢他埋下头来做作业时认真而安静的神情。我知道他其实并不喜欢红豆味的奶茶,我曾经看见他偷偷扭过头来看我和林涵所在的方位,在确定林涵没有注意到他时把奶荼递给他的同桌,然后把空了的杯子放回自己座位上。我也是在后来才知道的,其实那时候我数学试卷反面的便条纸都是夏梓轩趁着没人在意时手忙脚乱贴上去的。我们在高中那场乱世年华里安静地严守着自己的小秘密。
大一暑假的那次班级聚会结朿后,我收到夏梓轩的短信,他说:“易安,我好想念高中时代,虽然生活被形形色色的试卷席卷得凌乱不堪,但我可以从每个人的脸上看到纯粹和奋斗的欲望。现在什么都变了,大家的样子变了,心也变了。只有你还是原先的模样,自然直的齐肩短发,秀气的细框眼镜,还明若秋水的眼神。看到你什么也没变的样子让我感觉到心安。其实,高三时候你试卷上的那些便条纸都是我贴上去的。可是从来没见你问过我题目。于是我把每一题的解题过程很细致地跟林涵讲解。但结果总出乎我的意料。易安,有些感情我保存得太久,害怕一说出来就被卷进远古洪荒里,或者变了质。易安,你知道我想跟你说什么。易安,你愿意吗?”我握着手机的手颤抖了好久才平静下来。心头漫上来的是恐惧。一种平衡被打破的强烈恐惧感。
“我想,我们还是像现在一样比较好。梓轩,我也喜欢你。可惜,我们都错过了不可复制的最好时光。”
有些回忆就像穿过梧桐树叶罅隙的阳光,温暖而斑驳,但是一抬头或者一扬手就会将它们遮成一片阴影。它们也像古物一样只能裱藏在心底,沾上空气就会腐烂掉。
“易安。夏梓轩有女朋友了,长得很漂亮,披着黄色的大波浪卷发,戴深紫色美瞳。没穿打底裤套了一件褐色风衣。皮肤很好。优雅而从容。我是从那个时候起才对夏梓轩彻底死了心。易安,属于我们的最好时光都过去了。”
我低着头走路,过了很久才应了她一句:“是啊,我们的年华再也不凌乱不堪,可是最好的时光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