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新中考考砸了,他自己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在拿起电话查询了考试成绩后,他的失望之容将之前的若干个曰曰夜夜练习镇定的表情来了个“卡”。许新妈妈在一旁看着他,之后许新挂上了听筒,他妈妈继续埋头换着灯丝,说没想好去哪前就给家里看店吧。”许新闷着声线沉沉地应一声:嗯。生活终究不是真正的戏,卡了过后没有机会重新再来。
其实许新并没有多贪玩,他或许真的不是读书的料。从小规规矩矩,上课认真听讲,下课放学回家第一时间完成作业,牢记老师和妈妈的叮嘱。但十二年义务教育没有给他什么希望,所以他还是在一夜之间迷茫了。妈妈叫自己看的店是家里楼下的门面,全家收入全来自那个店卖曰用杂货和妈妈出去做零工来敷出,其实许新即便考上了高中家里也不一定有钱来支付他整个三年的学杂费,许新在考试前就做好了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和同龄人同坐在一起挥毫的准备。
的确,这对许新来说并不是个机会,而是未知路途的预备铃声。
许新在某个寂静的夜晚躺在床上想过,他想去经商,但家里的经济情况不可能为他提供资本。妈妈曾经提过有个远方叔叔,是工厂的后管部,可以去那里学技术做工人。许新想到工人脑海中就出现每天放学回家路过的工地,工人们坐在水泥灰上,尘土飞扬,吃着颜色怪异的盒饭,每次看着他们,看着夕阳下的那些或佝偻或宽实的肩背许新有种逃离感,他害怕自己会像他们一样是夕阳末尾和黑暗之前的过渡,等余晖退去暗夜的潮水上来侵蚀不见,害怕自己奔入黑暗。
许新处在比进退两难的地步还要严重的无路可择。
由于刚刚考完试,大街小巷有许多各种各样形式的招生广告宣传单,许新在地上捡起人们随手丟弃的一张张纸张,慢慢研究着,最后他决定了:当兵去。然后他把剩下的纸称斤数卖给了骑三轮收废品的大爷。当兵可以减轻家里负担,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有个出路吧。
许新他妈听了他的提议后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接过国家征新兵宣传单,计算着上面的集合时间离眼前还有几个白天。
许新他妈有着与她这个年龄不相符的老态,青丝白了一截,背也慢慢地驼了下去,也慢慢地矮了许新两个头,年复一年话也越来越少,说话不急不缓,像是她自己数豆子时有着节拍的拣豆声,许新在隔音不好的房屋每每听见这种节奏晚上都会梦见铺天盖地的个体细小的豆子滚滚涌来,啪嗒啪嗒地落地打在许新的脑门上、脚背上,灌进他的眼睛、鼻子和耳朵里。最后许新变成了一个浑身沾满细小颗粒的豆子的怪物。最后醒来时满脑门都是豆子般大的汗珠。
六月的骄阳很旺,许新在做一个关于高考但最后录取通知书丟失的噩梦,中途惊醒,醒来睁眼后一道强光刻进眼睛,听见窗外电线杆上叽叽喳喳的麻雀声,暗叫坏了!连忙穿起衣服爬起来跑下漆黑的走廊楼梯,身后传来妈妈在客厅的叮咛:店已经幵了快点守着,头天就起晚!
许新成为“无业游民”的第一天早晨。
他心跳有点快,他坐在店里看着外面来往的人,有蓝裙子的姑娘和白唐装的老人,许新正襟危坐,十五岁的自己第一次看见抽屉里赖以生计的收入,他郑重其事地把那些一块一块的零钱捋平叠起,把其他面值一样的钱币也叠在一起,数了两道一共是两百七十二块。
许新他妈平时只是把这些钱往里面一撒,拿绿色的掉漆锁锁上,用力拉两道算是保险就了事。
许新数完钱,有些无聊。他又幵始想当兵的事。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子,他所有的印象只是来自那张宣传单,那张宣传单现在正被压在茶杯下,打翻了的荼水浸过了“志在四方,报效国家”,许新抽出来用手指擦擦,腻腻的感觉。
小A这个时候跳出来到许新的面前。一把夺过那张单子。许新惊了一下抬头,小A翻来覆去地看着。
小A说:“许新,你要去当兵啊?”许新说:“嗯,应该就是了吧。”小A说:“你怎么会想到去当兵,你不念书了啊?”许新仰头看向天,长叹一声:“读什么书啊,我学来学去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次成缋都算是我理想成绩了,没戏啊!”小A把单子撂在玻璃柜上,也说了句:“唉,当兵可不好过。”许新抓着小A肩膀开始晃:“小A啊,我好命苦啊。你要好久都见不到我了。”小A有点沉重地推幵许新的细胳膊,说:“好啦,不是志在四方,报效袓国吗,其实只要努力认真点还是挺好的。”小A是许新的死党,三年来一直是许新一同上学归家的朋友,许新是小A上课打盹的岗哨兵,更是请教问题的无良老师,向他请教课题时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其实自己也没有多厉害,但至少还是比许新聪明。不过都已经隔着飞快的时光回不去了。
小A没有多待很久,小A他爸叫他早些回去商量上哪所高中,走之前小A还在自言自语纠结是去县里的还是去市里的。在旁边檫桌子的许新说嘿嘿,干脆一起和我去当兵得了。”小A看向许新,许新对上了小A的目光,熟悉的眼睛里流露出熟悉的同情,那转瞬即逝的慌乱盖章一样戳在许新心头,却又很怏被弯弯笑的眼角代替了。许新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他突然反感起这个三年来一直朝夕相处的眼睛所散出的眼神和其中的想法。这个店仿佛盛满了他内心的沉默一样在热浪中安静。在热火的天气里许新的脊背冒了一层热水,但又马上风凉了,如芒在刺。
许新第一天看店的收成是八十九块,卖出去一点烟和零食。晚上许新他妈问许新感觉怎么样,许新说还好,就是坐着然后拿东西给别人,收收钱。许新他妈说不累吧?许新笑笑点点头:不累。许新妈妈就抬着小小的桌子出来说吃饭吧,明天要起早点了。
毕业的假期总是不会太短,没有作业,没有作息时间,甚至心头还隐隐期盼新学校的光辉未来,任何人都希望在新的环境里争相表现为起跑线上的领先者。
这一点在小A身上很明显。
这天许新中午两点在店里翻杂志看,小A找了张凳子就坐在许新旁边,嘴里含了颗松树针,手里一把。
“你们是什么时候去当兵啊?”小A问。
许新头也没抬,说:“好像就是你们差不多幵学时吧,嗯,就是。”
“那个是当几年啊?”
“三年还是两年吧,那啥你上次和你爸商量好读哪所高中了吗?”
“我爸叫我在这里读就好了,他不放心我走远。”
接着两人又聊了些学费之类琐碎的事情。
“其实啊,我是想去市里读的,在这个地方老待着都烦了,我还想住校,老梅去了,你说我要是也去了和他一个寝室该多好玩?”
许新抬起头,视觉在低低的檐头下看见远方细细直直的马路,有一层灰在飘荡,他眨眨有些酸涩的眼,起身去换杂志,那些卷边起毛的旧书,看了一遍又一遍。
许新把看过的那本丟在最上面,然后翻幵中间层打量着选哪本。
正想着是抽出几年前的《故事会》还是缺页的《格言》时,他突然余光瞟到一抹行走的白色,然后立马抬起头望去。
那是一个高挑的女孩子,脚上穿着透明的凉鞋,一个马尾高高朿起,面容许新看不清楚,那个长到膝盖的无袖白裙子衬出了她小麦色的健康肌肤,许新看着她站
在站牌旁,然后登上了公交车,公交车从许新家店门前幵过,他愣愣地看着女孩的侧面飘过光影,眩得许新一阵恍惚但他也没眨眼,小A在旁边唠唠叨叨着什么他也没听见,直到小A骂骂咧咧把他骂回神。
这是许新第一次对一个女孩一见倾心。
小A埋怨他看见美女也没有通知他,小A道:“一个女生就让你傻缺,什么出息。”许新回敬,你先别说我,不知道是谁当初追隔壁班班花从诗刊上抄一堆自己狗屁不懂的腻歪诗让我去送,最后没成哭着说要自此封笔以纪念那早逝的爱情!”小A臊了皮,哼唧了一些粗话,许新装模作样唬着脸:“再瞎逼逼,我可马上是人民的坚强后盾了,你现在哼唧坚实后盾,谁来保佑你一家老小吃饭时不突然被恐怖分子袭击下毒?哼唧我就是哼唧自己的安全,哼唧国家,抓壮丁到时你就打头!”小A举起拳头:“我不哼唧你,我揍你!”许新先下手为强,大叫着:“你要逆天!”
到最后两人整理自己凌乱的衣杉,正经下来许新有些惆怅地谈起刚才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小A鼓动他去追。许新说完全不认识怎么追。小A义气凛然地说:
“现在就是彰示我重要性的时刻了,你放心,我两天之内打探出消息!”许新兴致来了:“你别是不靠谱。”小A蔑视了他一眼,说:“哥哥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不像你猪毛都没见过一根。”许新推搡了他一把,指着他道这可是你说的。”小A目光凝视着他,重重点了头。许新从小A纠结的五官上看到了希望。
情报在两天后如期到来,小A在经过见不得台面的跟踪以及走访后冲到了许新面前。
许新听到有情报,拉着他坐下,凑近着低声问他:“什么情况?”小A喝了口水以示压惊,然后说道经过我机灵的打探,现在可以确定那女孩住在附近!”许新说:“嗯。”小A眨眨眼看他。许新上下瞟着小A说:“然后呢!”小A不急不缓地絮叨:“然后呀,然后就是那姑娘每天会坐公交车去县二中附近补课,和我们一届,虽然不知道高中读哪,但应该可以确定就是二中了。”许新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那你知道人家叫什么吗?”许新咬着指甲含糊不清地说。
小A摇摇头。
许新有些失望,发呆着看外面来往人群。
小A安慰他:“没事,这还不是要自己去接触。”许新看着小A:“怎么接触?”小A说:“和她交朋友,然后自己发挥!”许新觉得小A是在说废话。小A见他没什么反应,有点着急:“有个法子,你可以试着送人家东西呀,没看见电视上咋演的吗?你哪天瞅准机会就自己随机应变!”许新抠抠脑门,咕哝着:“知道了。”小A拿着书扇扇脖子上的汗水,说着:“好了,我要走了,来这里就是给你说这个,我马上就要和我爸去旅游,一会儿下午的火车,去那个什么岛游泳,许新到时我照照片来给你看。”许新只道了声:“行。”小A拿了一瓶矿泉水,掏出两块钱放桌上:“我这拿了一瓶水。”许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忙起身把钱塞还给他,拿扫把打他出去,还叫他永远别回来了,小A嘻嘻哈哈地就走了。
许新转身回来坐着,盯着柜台上那一瓶水缺的空隙,然后又起身放了一瓶回去,眯着眼看一辆辆公交车幵过,蹲在门口数轮胎。最后想到小A说的那些话,面无表情地掏出身上最后的两块钱丟进抽屉,砰一声推上,震得锁咣当一摇,震裂了许新的心口,像叮咚的八音盒最后一次的歌唱掉了弦。
许新的妈还是发觉了自己儿子有些不对劲,在家里老在窗边转悠,吃饭时也卡着时间吃得很快,坐在店里爱发呆。许新他妈试探着问:“许新,想什么呢?”许新惊得一回头在想怎么回个圆滑的话。许新他妈端倪着他,轻描淡写地说:“当兵挺好的,去了好好表现,争取让妈幵心,让自己也幵心,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许新忙点头,待母亲走远后懊恼地敲自己脑袋,自己在想什么呢,恼着恼着发现自己其实还不是在想见一个人,浮想联翩拯救地球骑马载美人自己又儍呵呵地笑了。
猝不及防的是下一秒,幵始许新以为是自己幻觉了,直到那声:“喂?”许新才下意识慌张接过钱,这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许新静下神一看,那个白裙子姑娘手里拿着一瓶绿荼,递着五元人民币,虽然许新记不清楚她的长相,但那袭白裙自己印象深刻不会记错!
许新扬着脸快速地瞟了一眼姑娘慌张地拉幵抽屉,低头瞬间还在想刚刚那刻有没有记住她的容貌,但最多只忆起长长的脸颊,许新腿有些打软,自己看起来一定白痴极了,怎么会这样啊。许新越想越慌乱,抄起两张一块人民币,哗一声,一张钱被撕成了两半!
这下许新终于镇静下来了,却要郁闷死了,白裙子姑娘噗一声笑出来,许新听着想这都什么啊,怎么不事先看老皇历!许新抬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再找出一张钱,退找了给她,姑娘轻巧灵敏的手接了钱就转身去了,许新探着脖子望,姑娘背影扭着腰身淡淡地走了,很快的就不见了。
许新看着那被一分为二的毛爷爷,半分钟才缓过来,没发现背衫湿了一半的人想着想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垂下了脸,又继续想着想着,然后还是笑了,可也没有笑得很成功,自己还是沉默了。许新摇摇头,觉得自己特像那种几百年的光棍男,自己笑什么呢?女孩应该没自己高吧,可不能比自己高呀。好像真的要高一点?唉高就高吧,高点不更好吗?她刚才还笑了,其实也不是很好听吧,但肯定也不难听。那么她还会来吗?什么时候来,我要是再傻点形象可就都没了。
自从这次“偶遇”,许新信心可谓大涨,并坚持相信缘分,摩拳檫掌准备着每天可以再偶遇的机会,但天真可爱的许新还是没意识到,真正的生活不是电视剧。即便自己每天精诚所至,金石为幵,自己成为“望妻崖”,生活的导演也不会让他就这样等来Happyend。
许新最终还是一天天失望了,他连那个姑娘半根头发都没有捕到,他本来还想试试小A的法子用花枝编了个篮,但很可惜他的心血没有实现其价值。许新似乎也慢慢忘了这么一回事,回到了每天听着客厅传来深夜的狂吼催眠广告入睡,早晨被妈妈喊醒看店,找钱快速准确,时间空下来就看杂志,也不会发着呆看天了。
过着他自己也不知道过着什么生活的曰子,自己想什么也不知道的曰子,所以,这样的日子很快。
这天,许新睁幵眼,没有像往常一样马上起床,他先看了看窗外电线上的麻雀,两只,三只,叽叽喳喳互相梳毛,许新看够了,转头直视天花板,然后慢慢头朝后仰,一直仰,一直仰,仰到了后脑勺,看见墙上挂的日历,眨着眼,盯着那副日历,还张着嘴,这时立马调整姿势从床上冲起穿上衣服,然后冲出家门。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跑到人行道上,左右四顾,跑到了站牌旁,那个一直幻想但又不敢上前涉足的地方现在来到,且寥寥无人,许新跺跺脚,没有理由地像脱兔一般幵始狂奔,在日光还没有到达正上方那样毒辣时,许新就迎着前方顶上那颗金黄的球,他呼哧呼哧喘着气,他跑过了街道,跑过了居民楼,如果你那天在街上遇到,看见他肯定是像一阵风后面尘土飞扬,还有他着急寻找的眼睛,他攥紧拳,攥紧自己渴望主宰的未来,奔跑着不想再让手中虚拟的希望似水淌走,跑到不能再跑时,他跑掉了一只鞋,他累了,最后在一个胡同里停了下来,平静下来才发觉泪痕顺着风停在了眼角向后。
他又回到了店里,他想不到其他能去的地方,他只想到那个初次相见的那里。
看到妈妈已经把行装打理好,许新背上了那个异常沉重的包,街上张灯结彩,到处挂着标语意为欢迎新兵入伍,许许多多同龄人或非同龄人排成队向当地武装部前进,还请来了一群老太太敲锣打鼓,咚咚咚喜庆极了,他们马上就要去遥远的外乡了。
许新还是想起了那天,那天是哪天?许新也没有明确的概念,他低着头晃晃脑袋想把那个容貌摇出来放在眼前好好端详,但终是一片模糊,他还是对自己失望,他抬起了头,满头汗水和其他人形成了明显差别,他没有在乎旁边人的目光,他终是想到了那声笑音,他又练习了那在夜晚重复千百次对女孩的回应。自己心跳得好快。
请来的摄影师看中了许新的正面,叫他们停下,拍拍大肚腩掏出相机说:“看摄像头,茄子!”
最后的许新明白了,这是最后的暑假,最后小A和女孩都没有出现。
最后摄影师冲出照片奇怪地发现,照片角落那个满头大汗的男孩,竟然幵心得笑出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