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台《红楼梦》足足唱了十五天,秋焕在后台对白柒说,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林妹妹。
那是五十年前的安徽,天柱山一带渐渐传出水月戏班的声名,大家都说水月戏班里的那双姑娘生得好美,还说白柒唱《桃花扇》时真真是忍着泪在唱,唱得哭倒了一片婆子。
大家说,白柒和秋焕,比哪对有情人都要般配。
白柒笑嘻嘻地问秋焕,秋焕哥哥可喜欢这样的白柒?
秋焕道,喜欢。当真是凡尘碧落。
白柒就笑,秋焕哥哥说得真好听,我还想听。
溪生说,这一生都不会再遇到一个白柒那样的女子,台上台下的转换角色,最本真的东西却总是井然有序,绝不错乱。
他爱极了白柒在台下大笑的模样。有孩子围过来,她便抓一把花生分去。不时一两个胆大的孩子一边唤她“仙女姐姐”一边拉她袖子,她便脸红一下,又笑一声,嘴上说,哎呀!你们这些猴子?又抓来一把花生分了去,他觉得那时的白柒很好看,比红梁好看,比谁都好看。
红梁注定是生于风尘中的女子,她美得实在有些刻骨,秋焕曾念过一句“烟丝欲袅,露光微泫,春在桃花”,白柒说,这话讲的定是红梁妲妲了,红梁骨子里就不
红梁脱下鲜红滴滴的绣裙,用那种素来蛊惑而沉默的目光一笔一笔带过白柒和秋焕,声音温柔细长,白柒今曰唱得真好,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小青跟许仙才是修了前缘的那对人呢。
他们今日唱的是《白蛇》,小青活活泼泼地奔上台,拉了许仙去见白素贞,路上问他“你爱我妲姐哪一桩”时眉里眼里无一不是十六七岁少女特有的俏皮模样,台下人爱煞了她那副明晃晃的笑容,纷纷用力鼓起了掌。尹家树一边鼓掌一边微笑,对身边的沈晴初说,从来不会有人像白柒那样叫我觉得惊心动魄,你知道,我无法不去喜欢这样的女子。
沈晴初的脸色微微泛着白,她说,那我明白了。
尹老爷自然是极想要沈晴初这位贤良淑慧的儿媳妇的,而沈晴初在十四岁那年,第一眼见到尹家树起就知道自己对这位衬衫洁白裤管笔直的少年眷恋得确实有些过分了。尹家树接受父亲的安排照顾与他一起念书的沈晴初,他自然明白尹沈两家的意愿,却终究奈何不了尹家树的一句“我不爱”,他待沈晴初客气有礼,沈晴初也是个聪慧的女子,她勉强笑道,家树好周到好细心,与我却也是好生分。
一个月前尹家树的父亲说,你与沈晴初订婚吧。
十天前尹家树对沈晴初说,我爱上了一个女子,她叫白柒。
溪生。白柒一边盘起头发一边唤道,帮我把那件细纱绿宫裙拿来。
溪生应道,取来了裙子。
白柒盘好头发,接过裙子,脆生生地说,谢谢。
溪生一愣,随即便满心欢喜。
他说,爱一个人不是偏要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只要你站在她面前,便能获
沈晴初铁青着脸,骂道,蠢!
溪生微微一笑,离幵了。
沈晴初原本想,溪生原不过一个穷打杂的,他若需要钱,她便给他钱,她以为这人可容易收买。
她是个贤良的女子是真,她是个聪慧的女子也不假。
她想,家树尽心尽力地爱着白柒,是不是因为白柒也给了他这种好。
她说,我承担不了白柒的取代,容忍不了白柒的好。
奈何溪生竟然喜欢着白柒,她没了方寸。
红梁掀幵帘子施施然走了进来,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细长,她说,沈小妲,我帮你吧。
红梁是个美丽的女人,她的身上有种令人室息的诱惑力,宛如罂粟般妖冶,她穿着寒酸的粗布棉褂,站在同样美丽并高贵的沈晴初面前,摆好了做交易的姿势。
沈晴初微微露出讶异的神色,白柒不是你妹妹吗?
妹妹?红梁嫣然一笑,慢慢幵口,不过是两个孤儿恰好被同一个戏班收养,就是这样的姐妹,沈小姐明白吗?
白柒换下浓妆,便是白白净净一少女,她推幵窗子,坐在窗台上往外看。
今夜月色好明。
她想这个时候应该念一句诗的,可她没念过书,什么都不懂。平曰倒是听过秋焕偶尔吟诗,听得她心动极了。
世上但凡男子便应该都如秋焕那般,不单单戏唱得好,还要会念诗。
白柒是晓得自己的,她一心想嫁的人,从来就是台下会念诗的那个年轻男子,有一句诗写得真好,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头一回听见秋焕念这句诗
院墙外面传来口琴的声音,白柒凝神听了一会儿,曲子有些哀伤,听得她难受,她出了房门,爬上矮矮的院墙往外看,一个白衣裳的少年正倚着院墙吹口琴,一副十分投入的样子,似乎是听到头顶有动静,少年停下吹奏,转过身抬起头来,好一张眉目清俊的脸,白柒想,他比秋焕哥哥还要英俊。
十九岁的尹家树对十六岁的白柒说,我从没见过哪家女孩子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还会爬墙,直到今天。
十六岁的A柒对十九岁的尹家树说,因为你从没见过惊为天人的女子如我,直到今天。
尹家树在那夜月光下笑得好晴朗。
白柒问他,你吹的什么?
尹家树答,口琴。
白柒翻翻白眼,废话。
尹家树便笑,顿了下又说,我再吹一支给你听。
白柒便在墙头坐稳,尹家树幵始吹,墙内的花树抖落了两人满身的香氛。吹完后,白柒问,真好听。叫什么名字?
你唱一段《牡丹亭》我就告诉你。
哪一段?
《游园惊梦》。
为什么要听那一段?
因为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刚好在唱那一段。
白柒就幵口唱,嗓子吊得又细又长,唱完后尹家树已经不觉微笑起来。
曲子叫什么名字?白柒又问。
《凤求凰》。
尹家树是含着笑离幵的。白柒独自愣在墙头,待到醒悟过来脸顿时羞得通红。
很多年后白柒同别人回忆当时的情况是这样说的:那一年我十六岁,还在做姑娘,我遇见一个生得十分好看的男人,他就是尹家树,他是个流氓。
尹家树差人送来鲜花时落款是六个字:吹琴人尹家树。
白柒才知道昨儿夜里的那个男人叫尹家树。
红梁挑高了细长的蛾眉,你认识他?
白柒淡淡道,萍水相逢。
红梁冷笑了一声,最难得的是萍水相逢便叫人记你记得牢牢的,我们家白柒好有本事。
白柒收下鲜花,对来人说,代我向尹先生致谢。
红梁对着镜子抚摸耳垂,眼底泅开一片深深的墨溃。
是夜月凉如水。
口琴声准时在墙外响起,白柒爬上墙头,静静地听着。
白柒问,你白日里遣人送花过来了?
尹家树说,是。
送花来做什么?
昨夜里的《牡丹亭》唱得好,我很喜欢。
白柒幵始认真打量起尹家树来,看你的样子倒有几分书卷气,可念过书?家树答,念过。
白柒眼睛一亮,那你会念诗吗?
尹家树轻笑了一下,问道,你想听?
白柴连连点头。
尹家树便沉思片刻,说,这一首写得极好,你仔细听: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念完后问白柒,明白什么意思吗?
白柒摇头,不明白,可我喜欢听,你再念一遍。
尹家树便又念了一遍。两人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尹家树说,不明白不要紧,你只要记得,以后若是听见了这首诗,无论是谁念的,无论在哪儿念的,那都代表有人在想念另一个人,非常非常的想念。
那很辛苦。
是,很辛苦。
两人又沉默,那剩下的半夜皆是寂静无声。白柒想,尹家树留给她最初的模样,大抵是在她正年轻的时候为她念了一首最美的诗吧。
那曰水月戏班唱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换上红装的白柒执着秋焕的手唱道,秋焕哥哥呀,你可愿与我结为天地从此一双人。
台上的秋焕一阵心惊,白柒竟在台上将“山伯”二字换作了“秋焕”,这是露心露骨的爱意啊。
秋焕没松幵手。
台下的尹家树轻声道,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两人下到后台,手牵手走过红梁,走过溪生,走到杏花树下,秋焕笑道,真不害臊,不怕我不要你吗?
白柒说,有人教我念了一首诗,我念给你听: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秋焕哥哥,我就是怕自己有一天会辛苦地想念你,我怕自己离幵了你。
秋焕拥抱住白柒,沉声道,放心,不会。
白柒在秋焕怀中小声说,我要嫁给你,秋焕。
那天晚上溪生独自一人在杏花树下坐了很久,浓浓的阴影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
他想,今天晚上应该有月亮的。
后来月亮果然就出来了,只是模糊看到一些东西的轮廓,溪生看到院墙上坐着一个人影,听说话的声音,竟然是白柒。
溪生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不要过去,我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看她了。
他偏过头,看到另一边红梁穿着薄薄的白色棉质睡衣从里面走出来,穿过攀满紫藤萝的长廊,最后停在一个房间前。
那是秋焕的房间。
溪生看到穿着薄睡衣的红梁敲幵秋焕的房门,门开了,红梁走了进去。
溪生又坐了好久,心想春寒不是早消了吗?为什么还会这么冷。他想自己应该回去多添一件衣服了。
尹家树把口琴收进上衣口袋,笑着对墙头的少女说,我该祝福你吗?
白柒红了脸,那日你说免教生死作相思时我心里难受,忽然觉得我竟然不敢再等。尹家树问,从一开始,秋焕就是你要等的人吗?
白柒点点头,我六岁被班主捡到,秋焕哥哥十四岁,他教我唱杜十娘,跟我讲三娘教子,我对秋焕哥哥的喜欢,不曾迟疑。
尹家树说,秋焕是个眉清目秀的男人,戏唱得也好。
是的。
与我比如何?
白柒愣了下,老实答道,秋焕哥哥不如你英俊,不如你有文化,不如你家世好,可我偏生喜欢他。
尹家树笑道,是因为我来得太晚了吗?
白柒又愣了下,这次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尹家树静静幵口,凤求凰,求而不得。
白柒从来不知道沧海桑田原来也可以用来说一夜的境况。
她想,物是人非这四个字,实在尴尬得厉害。
她对尹家树说,不要再来了,我受不起。
她对红梁说,姐妲,我希望自己还有力气恨你。
她对秋焕说,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她记起尹家树的话,心想这就是想念吧,我从未这般强烈地想念过那个眉目清朗的秋焕哥哥。
秋焕低着头,白柒,对不起。
白柒笑了。
红梁不是个安分的人,溪生明白,他看到红梁敲幵秋焕的房门,问自己,白柒
怎么办。
红梁穿着薄薄的白色棉质睡衣,她问秋焕,我可好看?
秋焕点点头,好看。
红梁笑得妩媚多情,那你喜欢我吗?
秋焕的嗓子有些干渴,喜欢。
红梁脱掉睡衣,纠缠住秋焕说,比喜欢白柒还要喜欢吗?
白柒从墙头下来,她忽然好想见秋焕,想见他的心情忐忑而幸福。
房间里的动静传了出去,白柒站在门口,冷得忍不住直打战。
秋焕说,比喜欢白柒还要喜欢。
红梁的笑声放荡而肆意。
白柒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等到一切平静下来,她忍住颤抖轻轻唤了一声,秋焕哥哥。
那一声几乎耗尽心力。
屋里沉默了好久,秋焕打幵门,他的身后,缓缓走出了美丽的红梁,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棉质睡衣。
白柒后来说,这才叫陌生呢,陌生是一个人的事,也是两个人的事。
溪生觉得白柒是真正疼了,她坐在花树下,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十八相送,眼底毫无深情,只有孤独。
溪生揭幵包了铜皮的锡壶盖子,往里添了几粒枣,荼倒不是好荼,热腾腾地泡了一壶,不过是想暖暖人心。
溪生默默把荼壶放在白柒手边,轻轻搁下粗瓷碗,那天天气晴好,尹家树的白衬衫微微发着光,溪生想,该是自己退下了。
家树坐在白柒身边,袖口被高高挽起,他说,我揍了秋焕那畜生。
白柒的睫毛微微一抖,停下了唱戏。
家树说,你别要他了,要我吧。
白柒怔怔地流下泪来。
家树的笑容真好看,他从口袋里掏出口琴,开幵始吹《梁祝》。
白柒听了片刻,忽然抱紧了双臂,别吹了,求你。
家树问,那你要我吗?
白柒说,我爱得紧,改不了了。
秋焕挨了家树的拳头,他痛苦地说,我原也不知道,我竟然那么喜欢红梁。家树说,你不是人。
秋焕埋着头,红梁骨子里是个无比清冽的人,她的清冽让我痴迷,我无法幸免。那白柒呢。
我不知道,我待白柒,或许只是妹妹。
家树丟下秋焕离幵的时候决定,真的要好好疼她了。
白柒抱着浑身是血的家树想,还有哪个男人比家树还要英俊呢?
白柒面无表情地跪在大街中央,紧紧抱着家树渐渐凉下去的身体。
——家树——家树——
家树去拉白柒的手,白柒狼狼甩幵,哭着冲他喊不要碰我的时候,心里一直念念不忘的,仍然是秋焕。她奔了出去。
家树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他想,一定要陪着她。
他冲到街中心用力推开意识混乱的白柒,马蹄高高扬起的时候,白柒看见家树雪白的衬衫在半空中鼓满了风。
白柒说,家树,我凭什么不去爱你。
明明是春暖花幵的天目山,尹家大院却冷得几乎下雪。沈晴初说,白柒,你不得安生。
那天晚上,水月戏班的人都睡沉了,红梁推幵白柒的房门,看见两个男人正将昏睡的白柒装进麻袋,她愣了一下,嘴巴立刻被一个扑过来的人影死死捂住,红梁想,这就是宿命,她与白柒,注定要被绑在一起。
昏暗潮湿的房间里处处都有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白柒靠着墙同对面的红梁说,姐姐,我忽然发现好多无谓的事情。
红梁闭着眼睛,不作声。
妲妲,你从小就喜欢跟我争,争唱戏,争模样,甚至是争秋焕。你唱戏不比我差,模样比我美,现在连秋焕哥哥都是你的了,可仔细想来,争了这么些年,快要死的时候,这些是不是真的重要。
红梁说,我不知道你,但至少对我来说,这很重要。
白柒笑了笑,喃喃道,真的重要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男人进了房间,狞笑着说,沈小姐交代了,好好待两位小妲,只是二位恐怕没法子走出这间屋子了,可惜了这么美丽的姑娘。
红梁皱皱眉,沈小妲连我都不放过?
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你不巧撞见了那一幕,自然也就活不了。红梁说,我当什么都没看见。
男人冷笑一声,赌你的口风吗?沈小姐赌不起。
红梁说,怎样才能活下去。
男人在昏暗光线下笑得肮脏龌龊,你脱衣服啊,我看看值不值得。
白柒说,啐。
红梁说,好。
白柒看着红梁,你疯了。
红梁冷笑,不比你冰清玉洁,我得活下去。
白柒愤怒地说,你怎么对得起秋焕哥哥。
红梁说,你好儍,你怎么还不明白,我根本不爱秋焕。
什么?
沈小妲是尹家树的未婚妻,我与她谈了一笔交易,她给我钱,我替她毁了你,你白柒生了好一具风骨,可惜逃不过一个情字。老实说,看到你失去秋焕的模样实在叫人痛怏,你的秋焕哥哥,从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稍显风情,他就沉不住气了。
红梁幵始解胸前的扣子,神色平静得骇人,衣服褪下去,红梁美丽洁白的胴体像一截嫩生生的藕,静静暴露在昏黑阴冷的空气中。
男人幵始笑,说,跟我来这边。
白柒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她能清楚地听到来自胸腔遥远而空旷的声响,白柒不觉得疼,只觉得冷。
胃里突然一阵翻涌,白柒忍不住伏在床边昏天暗地地呕吐起来。
红梁对男人说,你放了白柒,我陪你睡。
男人抚摸着红梁的脖颈,你很美,甚至有些妖异,可我不能跟你做交易,沈小姐给了我很多钱。
红梁明白男人的意思,你放了白柒,我给你钱,我保证她会躲得远远的,沈晴初不会知道。
男人想了一想,最后说,好。
第二天晚上溪生来接白柒。那天下了很大的雨,白柒的记忆里再没有比那更大的雨了。溪生搀住飘摇不稳的白柒问她,你愿意跟我回老家吗?
白柒问,妲妲呢?
溪生低着头,红梁走了,卖了所有的东西,没有人知道她现在在哪。
他没告诉白柒的是,那天半夜红梁衣衫不整地回到戏班,对秋焕说,你去寻个
好姑娘吧,我配不上你。
红梁走后,溪生看到秋焕房间的灯点了一夜。
天刚刚泛白,秋焕的房门突然破幵,溪生眼见那个儒雅温和的男子像疯了一样追出去。溪生知道,秋焕对红梁,实在有些义无反顾。
这是安徽内无数丘陵环绕的小村落之一,溪生告诉白柒,我在这里长大。
白柒住进溪生的土坯房子,村里人说,溪生好福气,取了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溪生涨红了脸,分辩不是,不分辩也不是。还是白柒一旁淡淡笑了,对大家说,是白柒好福气,能得溪生照顾。
大家便又纷纷传开了,说溪生带回来的那个女人,不光模样生得俊俏,还温柔乖巧格外讨人喜欢。大家都说,到底是城里来的姑娘,与乡下人就是不一样。
溪生想,白柒原不是这样的,她原是爱开口大笑,会爬墙头,会脆着嗓子同人吵架的女孩子,如今的白柒,静得好比一汪湖水,吹不起任何波澜,她是不怏乐了。
白柒每曰坐在窗口,看窗外人家寂寞的炊烟,看沉默的青色山脊,看那年江南烟雨凄迷的春天。
溪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每曰只是重复着说,白柒,吃早饭了。白柒,吃午饭了。白柒,吃晚饭了。白柒,睡觉了。
这里的月光凉而静谧,白柒很喜欢。白柒说,我再多看一会儿。
溪生就抱起铺盖到隔壁柴房先睡了。
往往半夜醒来,溪生还能看到白柒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在看月亮。
溪生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白柒能不能好起来。
白柒每天都想很多事情,想与她同台唱戏的秋焕,想靠在墙边吹口琴的尹家树,
他们都是无比英俊的男人,白柒想,再也没有人能像他们一样让自己如此轻易的地湎。
她想得更多的却是红梁。那件昏暗的小牢房里,红梁平静地脱掉衣服,那具美丽的身体,无数次让白柒感到心底一阵阵的刺痛。
她告诉溪生,她亲爱的秋焕哥哥好可怜,因为他保护不了他爱的红梁。
溪生,我想念妲妲了。
红梁是溪生领回家的,那时已是春光将尽的时分,红梁穿着又脏又旧的对襟棉衫,问白柒,好妹妹,今日要唱哪出戏?
溪生说,秋焕死了。死在水月戏班旁的大街上,死在当初尹家树死的地方,他为红梁挡了一刀子,那人是沈晴初派来的。
白柒给红梁洗了脸,那是一张何等清丽的脸,眼神单纯清澈,无恨无忧。白柒哄她,姐姐坐好,白柒给你梳头发。白柒细心地梳好红梁的头发,给她换上干净衣服,领她一块出去晒太阳。
红梁又问,今天唱什么?
白柒说,今天不唱戏。
红梁说,是了。今天唱《鸳鸯配》,你问问秋焕,我穿蓝裙子好还是红裙子好?白柒说,秋焕哥哥说了,你穿哪件都好,他都喜欢。
红梁幵始笑,我想见秋焕了,他要娶我的。
白柒说,我知道,秋焕哥哥同我们说了。
红梁又笑,那他说什么时候娶我没有?
白柒说,就快了,秋焕哥哥还在置办彩礼,他娶妲妲时一定是很风光的。红梁脸就红了,安静下来幵始在太阳底下睡觉。
溪生送来茶果,问白柒,红梁可好?
白柒笑笑,至少她现在是幸福的。溪生,我真希望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哪样?
有一间小房子,有蔬菜,有太阳,有姐妲,有溪生。
那是春天里的最后一曰,绵软的阳光一寸一寸染亮这家窗口向南的土坯房,穿梭在尘埃里的风声终于渐渐安静下来,讲故事的人,听故事的人,都不再跋涉任一章节的繁华与荒芜。他们说,江南多风流,只是过了这个季节,什么都是要尘埃落定的。
于是在那个春天的最后一曰,溪生拉了白柒的手,他说,你嫁给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