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幵水时手一抖,将原本应倒入杯中的水倒在了右手上。
“嘶”的一声,我放开杯子,不小心触上了右手腕,果然,伤口裂开了。
一道蜿蜒扭曲的疤痕,平时被遮掩在手表下,此时暴露在空气中,又因被开水烫过,红色的皮外翻,格外狰狞。
林昭接起我电话时,我还未来得及问候。
伴着嘈杂的说话声,他已经幵口,说刚下课呢。我当即愣住了,他本说七点后就没事了,随时恭候我的电话。
声音经过电波处理,显得那么不真实。这时我才发现,我们已经那么久没有见面。林昭是我的损友。
听母亲说,我还在襁褓里的时候,这位林昭小朋友就好奇地从我母亲手里接过我抱在怀里,可惜我很不给面子地哭了起来,顺便将鼻涕眼泪蹭到了他的新衣服上。这就是我们的相遇,不过当事人之一就是我,打死不承认罢了。
“作为损友,就是无论何时,都要预备着拔刀相助才对。”彼时我咬着他母亲为他做的糕点,腾出另一只手翻着画册,含糊不清地念念有词。
我记得林昭应是翻了个白眼,然后将手中拿着的琴谱扔到一边,随意地在钢琴上弹奏起来。
其实我一直觉得我没有看透过他。我完全不了解他,我时常问起他,可是他总会这样说:“麻烦不麻烦,有这个时间就去好好看书,小心考不上重点。”
“我的理想又不是……”从桌上拿了支铅笔,在他家的原木桌上乱涂乱画起来。然后他慢吞吞放下手中的物理书,走上前来拍掉我的手。
……感觉那边渐渐远离了嘈杂,最后只剩下轻浅的呼吸声和嗒嗒嗒的脚步声,我才意识到我捧着电话久久没有说话。
“我……”我突然发现话到了喉咙口,却没有发出声。
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
久别重逢的老友,明明是曾经那样熟悉的存在,不在彼此身边时又时时想念,可是到了得以见面或者聊天的时机,却发现笑容扬起的同时,心同时也寂寂地抽痛起来。
不知晓说什么,你是不是有了新朋友,你是不是还当我是好朋友,你又是不是变得不像曾经我认识的那个人了呢?
而我呢,又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算了。没什么。”我说。“嗯。”他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质问我的无理取闹,只轻轻应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将左手抵在右手腕上,能感觉到蜿蜒的伤痕,直到感觉到它的存在,才敢松手。不想没出息地哭出来。
期末考一结束,就要备战会考。
一年一年,这里的人们来了又走,不知晓未来会如何,只是不停地考试考试,以为这样,就能离梦想更近一步。
在食堂和朋友吃饭时,总感觉隔壁班的几个女生时不时看我。吃完饭起身出门,路过她们那一桌,能听到细细碎碎的谈论声。
“那就是颜曦,天天在那不知道画什么,成绩还这么好,什么嘛。”“切,什么人嘛,天天趾高气扬的,无非就是成绩好一点,还不认真学习……”察觉到我们在看她们,转头来瞪我一眼说的就是你,怎么,不服气?”
我把暴怒的朋友拉走了。
“不生气吗?”我摇了摇头。
就像一把刀捅进了你的身子,血流的瞬间,刺痛袭来时,你还不能呼痛。
有没有那么一刻,你想逃离这个世界?
有没有那么一刻,你听到别人口中那些恶毒的话,又不能去反驳,因为你也能理解他们。
有没有那么一刻,你希望时光倒流,还是白纸一样的年纪,还能依旧打打闹闹。
一我欣赏你,又嫉妒你,凭什么你能这样轻易地获得别人的喜欢,凭什么你能轻轻松松获得好成绩,凭什么凭什么,你怎么不去死?
笔尖在草稿纸上掠过的沙沙声,夏天到了。
燥热的风在我踏出礼堂门的那一刻袭来。
“啊,毕业了。”我转过头,向后退了两步,将手搭成相框,对准学校礼堂。
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光,不会再有人在上课时间给你传字条,不会再有人帮你抄作业,也不会再有人陪你在旅游车上玩枕头大战。
我看着同学说说笑笑、三五成群地走出礼堂。有朋友过来和我说再见,我上前给了她一个拥抱,然后说路上小心,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眨了眨酸涩的眼晴。低下头轻轻地对站在身边的林昭说:“回家吧。”
曾经是盼望着早点脱离中考这个牢笼,可是到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我会哭的。
新年即将到来的时候,老师找我谈话说让我先放弃绘画,她表示我的成绩起伏太大了,少花点时间画画,重点还是有希望的。
谢过老师后走出门去,掩上门时听到了老师的叹息。
我没有和林昭讲,可能他一生也不能理解我那一刻的感受,曾经最爱的,现在也还在爱着的,都在时光面前被打击得体无完肤。
我可能,不能成长为,你所希冀的样子了。
林昭随他们学校乐团来我们学校演出的时候,他在台上弹钢琴,暖色调的光线,衬着一如往昔的温暖笑颜,好像长高了一点,我笑了笑,站起身想到后台去见他,却听到了身旁同学的议论声。
“林昭,就是现在台上弹钢琴那个。”“是啊,听说成绩很好呢。现在目标是A大呢。”
刚想拨开人群的手停在了空中。
怎么了呢?听到这样的消息,不应该为他感到高兴吗?我的损友,他果然成长为一个足够优秀的样子。只是呢,只是,他的梦想,明明不是这样子的。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他在光中起身,一身洁白的礼服,浅笑着鞠躬。
掌声响起。
右手的伤蓦地痛起来。
那一年林昭放学路上被高年级学生打劫,那人见林昭不配合,一气之下从身后拿出小刀向他刺去。
我撞开了林昭,用右手挡住了小刀。
血蜿蜒流下的时候,高年级学生早就跑远了,我看到了林昭惊恐的表情,那是我认他十几年来他的脸上从未出现过的表情。
我伸出左手抚上他的脸,还不忘喃喃:“这脸真滑。”他哭笑不得地看着我,却没有拍幵我的手。
我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发觉我坐在走廊的座椅上,迷迷糊糊往四周看去,便看见走廊微弱的昏黄光晕里,那个少年左手举着盐水瓶,右手却是使劲握紧我未受伤的左手。看到我醒来,还笑了下,说:“醒了?”然后他活动了下肩膀。
我这才感觉到脖颜处传来的微酸,意识到他一直任由我枕着他的肩膀睡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喃喃:“啊,醒了。”
然后得到了一个白眼。
“以后不要干这种事,你这只手,是用来画画的。”迷迷糊糊又要睡过去的时候,仿佛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曦曦,如果你想考美院,就去吧,我和你父亲不再阻拦你了。你一直是个值得我们骄傲的孩子。”在最后一场会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我站在学校门口,听着手机那端传来多年来我一直都没有听到的话语。
右手拽着的分数条写满了A,飘飘的字条,拂过裂开的伤口。
我突然觉得,这么久了,我就是在等一个答案,甚至可能不清楚问题是什么,却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
或许我怀念的和我想要的,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
我在林昭来我们学校表演的那天晚上又拨通了他的电话,在他接起的时候,听到彼端慵懒的“喂”时,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已经明白有些话不说,可能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撕开破裂的伤口,将消毒水倒上去。
我总是在作茧自缚,而又从不去试着撕裂伤口,只任由茧一层层包裹。
时光会老去,梦想也会被现实一刀刀凌迟,但是谁又能说,撕裂伤口之后迎来的,不是更好的自己。
暂时找不到问题的答案也没有关系,我知道,总有一个人会等着我。
而那个人,纵使我再任性再不努力,也还是期望着我能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我想我终是可以坦然地面对自己,面对呼啸而过的少年时光,承认这个世界的美好,也接受这个世界的不美好。
恍惚间回到了幼时,那时我拉着林昭去看星星,点着星星对着天空大喊:“我要成为画家。”声音响亮得能听到夜空回应我的声音。
我拉了拉林昭的袖子,说:“到你了。”他红着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想继续弹钢琴。”“什么?听不到。”“我想弹很久很久的钢琴啦。”他红着脸撇过头。
我笑啊笑,干脆地撕裂了伤口,在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对着那边的少年说:“喂喂,林昭,我们再一起去看星星吧。”
终于说出口,终于不再惧怕,终于肯相信不按照原来的路走也可以。
我听见陪我一起长大的少年轻轻地应了一声。
“好。”
总有一天会再次遇见。等到伤口愈合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