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帆洗完澡从屋子里出来。一只惊雀“嗖”地飞过停在了电线杆上,用小爪子搔弄着翎毛,左顾右盼。梅子熟时的雨自打进了七月就没消停过,杜帆大学放假后回到老家和袓父母住在一起,也都快一个多月了。
今年的雨水特别的丰沛,倒也不是磅礴的那种。杜帆清晨开门时,屋外照例是小雨淅淅,行人全无;等到黄昏时,雨也就停了。杜帆躺在门外的藤椅上,来回颠摇着,手里的蒲扇缓缓地驱着蚊虫。下完雨的空气自然是温润清新的,一碧如洗的天空被黄昏的颜料染成青紫色,各种说不出名字的颜色一时间倾洒在头顶。河畔的风就在这时慢慢吹拂。
杜帆半闭着眼,哼着歌,头脑里混混沌沌。像是要入睡前那一刻的朦胧,但又给人以一丝清明的感觉。整个人似乎都浮了起来,身边的世界一瞬间没了触感,浅浅地飘着。乡下的七月给人的感觉不是很强烈,如同画中缥缈的青烟般的东西。
“肚肚(哥哥),肚肚。”杜帆四岁的堂妹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捏住他的耳朵,竭力地拉着。杜帆觉着好笑,不动声色地继续装睡。孩子松了手,费力地想爬到藤椅上,小腿使劲地蹬着,却总是无力地滑下来。如此来回数次,气力逐渐不支。一下子,稚嫩的哭声便被夏风扯得很远,在暮色四合中支离破碎。
杜帆笑着抱起妹妹,学着孩子的语气亲亲,亲亲。”小女孩搂着杜帆的脖子,指着树丛间来回飞掠的蜻蜓抽抽泣泣:“捉虫虫。”杜帆把妹妹举到脖子上,走在碎砖石铺成的小道上兜兜转转。雨后的地上飘着泥土的腥味还有混杂着青草的芳香,—脚蹚上去还有雨水从砖甬间溢出,湿了赤脚。
杜帆嘴上不说,心里却早已兵荒马乱颤抖不已了。应该是在很久以前,就像这样的天气里,也是在这蜻蜓飞舞的黄昏后,他和一个叫刘璇的女孩子并肩坐在河岸上看细水长流。
世界这么大,我却丟了你。而今以后,我再也找不回了,要怎么办呢。
高一没多久,杜帆的理科就渐渐处于不可掌控的地步,物理化学少有及格的情况。坐在课堂里背着公式的时候,杜帆越发强烈地觉得自己的文化课可能就没戏了,八点的日光就在这时从玻璃窗外施施然射入,眯了眼睛。杜帆一下子就觉得无比美好。
实在是没办法,家里人安排杜帆去学素描,将来去考艺术院校。杜帆对此没什么反对的,也就安之若素地改行去学素描了。每到周末他就背着画板站在15路站台等车,公车驶近,杜帆摸出两个硬币按进铁箱,寻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只要穿过七个红绿灯也就到目的地了。杜帆似睡非睡地打着瞌睡,在心里默数到公交车停顿七次也就醒了。等他下车时,大概已是七点五十了。
据说教杜帆的那老师挺有名气的,五十多岁,常年穿一件白衬衫,脚下永远是双北京布鞋。刚开始杜帆挺不入老师法眼的,那位姓张的老师瞧不上这样半路出家的学生。杜帆心想我要不是没法子了,还不来呢。这样,师生间一开始就置起了气。杜帆一心要做得更好,那老师见学生瞧不起他也使出浑身解数。
杜帆就在时候邂逅了刘璇。与杜帆的临时抱佛脚不同,刘璇那是真真的喜欢。
那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杜帆学习素描的第九节课。张老师还没到。画室里也就坐着五六个学生,杜帆倚着窗的位置坐下来,竖起画板幵始临摹石膏头像。本来是没什么事的,但杜帆观察能力实在是强了点,也就惹了事。他瞥见身旁的几个学生要么带着MP3,要么是手机,都在那里插着耳机放音乐。杜帆心里存了个比较,在细节上模仿起来。
他掏出手机,选了个节奏感颇强的曲子在那儿独树一帜地放着。一开始身边的学生还能包容这个一窍不通的不纯粹的学习者,但这次杜帆做得实在是令天怒人怨了。一个高年级学生“啪”的一声直接就把手机拍桌上了,推幵桌子,指着杜帆:“你小子到底懂不懂规矩!不知道听音乐要用耳机吗?你这样让我们怎么画!不懂就别装,猪鼻子插大葱!什么东西!”
杜帆也不是个吃素的主,立时就火气冲天了,站起来两人就要幵打。这时,身后一个穿着斜肩吊带雪纺衫的女孩子站了起来:“赵杰,别乱来。那是我表弟,都算了啊。”话说得是风轻云淡,那学生噔了杜帆一眼也就回到座位上坐下。杜帆也不是个不识相的人,见好就收,关了手机,在画板上“唰唰”画着猪。这事儿到这里也就结束了,无非就是杜帆有错在先,再而死不认错,最后被人拔刀相助。多少年后,当杜帆再想起这事儿的时候也不由得哭笑不得感慨万千。
课后,杜帆朝着女孩离幵的方向追上去。杜帆在这满裹着棉祅的大冬天里狂奔,脚下宽大的梧桐落叶被踩得七零八落。未落的、已落的叶片都在北风的呼啸里荡漾着生命中精彩的一瞬。终于在一个落地窗的咖啡馆前叫住了女孩。杜帆整个人“扑哧扑哧”的,话语艰难地从围巾里突破重围,团团湿润的雾气螺旋状上升。
“谢谢啊,今天这事儿谢谢你了。”杜帆平时虽然浑了点,但好和歹还是能分清的。
“呵呵,没事儿。你也是二中的吧?我可是听说过你的。”女孩神秘地笑了笑。
“是,我是高一(3)班的。杜帆,你呢?”杜帆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是挺出名的。
“刘璇,高二(7)班的。你别误会,我是说你站在主席台上检讨的那次,我刚好把‘杜帆’这个名字听进去了。”刘璇抿着嘴,清秀的眉毛马上翘了起来。
“呵呵,那次啊。”杜帆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人生真是何处不相逢啊。刚开学那会儿,杜帆和几个死党去找学生会主席的碴,被教导主任逮了个正着。所以就有了那次的检讨。杜帆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臭名远扬了。
“以后你就替我拿画板吧,算我今天帮你的报酬。行不?”刘璇颇为得意地走在杜帆前面,专拣盲道上的红色方格子蹦蹦跳跳的。温煦的阳光就在刘璇的肩头翩然跃起,齐腰的长发也被日光染成了酒红色。
“嗯,好,好。”杜帆不迭地应着,上前接了刘璇的东西。
天空是晴朗朗的。街头的店铺不厌其烦地放着音乐,此起彼伏。路边的两排梧桐伸出的枝丫重叠交错,遮天蔽日,投下长长的倒影。刘璇转脸向后看时,一侧的面孔塌陷在树荫里,笑容宛如被光分成了两半。几近透明的青空里尚还浮着几朵行云,无一例外地都镶着金边。懒洋洋的。隆冬的冷完全被太阳的拥抱所取代,暖橘色的阳光一时间流光溢彩。
春天要来了。杜帆心说。
等到春天真的来的时候。
咔吱一声铅笔头被从容折断,杜帆不无懊恼地挠挠脑袋,咯嗤咯嗤的。刘璇抿起嘴笑着不说话,顺手递了把小刀过去,转过头又在草地上支起画板。湖心时不时会漾出几条小船,木质的,几只鱼鹰就用爪子在上面跺来跺去。
“哎,我十七了,”杜帆凑到刘璇面前,“你呢?”自打知道刘璇是母亲过去同事的女儿后,杜帆就不那么诚惶诚恐了。
“嗯,”刘璇用铅笔尾部的橡皮橐橐敲了敲脑袋,“十八了咽,比你大就是了。”
“成年的滋味怎样?自由自在?”杜帆扣上棒球帽仰躺在草地上,乐滋滋地沐浴在阳光下。左腿搭在右腿上晃来荡去。
“怎么说呢,总觉得‘十八’这个字眼该是离自己很远。起码不那么容易到达。”刘璇摸了摸手腕上的鱼形手链,闪闪发亮,“其实十七与十八之间并不是那么衣甲鲜明的,真正到来的那一刻反而感到失望,如同地铁必过的一个站点。横竖不过是在年龄上添上一笔。想要年轻不容易,想要长大我想不难。这你能明白吗?”
“嗯,照你这么说我对于成年似乎也不那么期待了呢。”杜帆扯了扯帽子,让脸更容易地埋在阴影里。
“还是有点期待的好,毕竟比没有要强。对于未来,我们终归还是要抱着欣赏
的态度去对待的。相对于它的未知。”
“倒也是。”杜帆嘴里咬着狗尾E草含糊不清地说。
“我给你画张画?”刘璇用脚踹踹身旁的杜帆,不好意地笑笑。
“你?”杜帆斜睨了刘璇一眼,“别,画得跟凡?高自残似的,少拿我当实验品。没戏儿。”
“反了你了!给我坐那儿去!给你点颜色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刘璇双眉一抒,不怒而威,“昨天张老师让我带信儿给你妈的事,你忘了我可没忘。”
“得得,我配合。”杜帆嘟嘟嚷囔转过头寻了块阴凉的地儿坐下,金灿灿的光斑从枝叶间穿梭而下,散成一块块小点。
刘璇看着坐在台阶上一脸吃瘪的杜帆乐得不行,拿着铅笔故意磨蹭时间。
天空中的鸟儿们招呼着擦过水面,舒展幵羽翅像是滑翔机一般在头顶翻转。鸟儿立在梢头啭鸣,树林随风的沙沙响动,湖水荡起的微漪声,万般的声音一时间和谐起来,心情竟愉快得不可思议。
一小时后,杜帆直起身子捶打脖颈站在刘璇画板前的表情稍有狰狞。“这是我?”杜帆尽可能不使自己愤怒,语气平缓不动声色。
“嗯,”刘璇很满意地回答,又添上一句,“这是你五十岁以后的样子。”画板上一位牙齿掉光的老者对着杜帆微微一笑。
三月。草长莺飞的季节里,学校组织了一场春游。
一般来说,学校组织的活动大多没什么意思,也就是那么几个景点反复地逛着。杜帆原是不打算去的,但自从看见刘璇一副兴奋的样子,他觉得或许这场踏青还真会有那么点意思。索性扯上那只阿迪达斯背包一起去了。
那天阳光不错,没有多厚的云层。杜帆抬起头刚好可以看到那只红彤彤的火盘,还有湛蓝的天壁。一阵春风拂面而过,额前的刘海轻轻地摇了摇。
去的地点是生态园,挺无聊的。杜帆和几个好朋友租了一条船,摇到湖心上打扑克。乌青色的游船在湖面上晃晃荡荡的,碾碎了一湖水的平静,皱幵一层又一层的波纹。一只红褐色的鸟儿“噗噗”飞过,翅膀撑幵来一个滑翔冲到天幕里去了,再寻它不见。像是个迷藏,杜帆这样想。
杜帆把身子躺下去,头搁在船头望着天空发呆,他想回忆一些事情,可惜记不起来。太阳的光越来越烫了,杜帆的眼睛被灼得有点难受,他眯了眼胡思乱想着某些美好的东西。这样一来,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喂,喂!”刘璇站在另一只船上向杜帆招手,杜帆没听见。刘璇缩回船舱里,捻起几片橘子皮扔过去,恰好打在杜帆眼皮子上。
“你就不能让我消停会儿啊!无聊死了。”杜帆嘀咕了几句,挑挑眉梢,“咦,今天你这身衣服倒是挺漂亮的,看起来顺眼多了。”
“那是,本小妲天生丽质。”刘璇一下子笑了起来。她今天穿了身乳黄色的连衣裙,从腰间垂了一条白白的飘带,在风中摇摆着。杜帆注意到,刘璇破天荒地戴了一只蓝色蝶状的发夹,上面嵌了几粒小珠子,在日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真漂亮,杜帆嘀咕了一句。
刘璇向他摆了摆手,转过身和她的同学们把船又掉了头,向那座假山游过去。像是樱花开了。淡淡的白色小花掩映在湖光中,偶尔有溅落的花瓣浮在水面上,落英缤纷。
“小子,有出息了啊。”身后的同伴捅了捅杜帆,一脸贼兮兮的模样。“刚才没好意思打扰你们,现在坦白吧。”几张笑得不怀好意的脸孔凑到杜帆面前。
“去你的。能有什么啊,说几句话而已。”杜帆面上霎时烫了起来,涨红了整张脸。他一把推开这帮好奇的兄弟,没来由地心里一阵发堵。
真的是没什么吗。
杜帆他们几个上了岸,顺着河畔的垂柳向生态园角落里的一家餐馆走去。身旁的同伴从背包里拿出相机对着远处的山林拍了几张照,杜帆望见那几条青灰色的山棱线被日光照得格外显眼,起起伏伏蜿蜒西去。
这时候,一辆单车从他们身旁驶过,男孩载着女孩慢慢穿行在柳叶翻飞的季节里。像是一对情侣,要不然不会这么般配。男孩子戴着一副棕色墨镜,看不清眼睛,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配上蓝白相间的针织衫显得很干净。那双捏着剎车的手指修长白净,且剪去了指甲。女孩子半抱着男友的腰,一头披散的酒色长发在风中飘起,小腿上贴着的黄色丝袜显得很精神。
那一瞬间,杜帆恍惚地以为这就是幸福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杜帆他们瞒着带队的老师偷偷要了几瓶啤酒,躲在旮旯里猜拳。没想到被刘璇撞到了,刘璇也开了瓶青岛加入进去。一碟花生很快就见了底,四五个人倚在廊檐外说学校里的绯闻。那个和这个好了,这个喜欢上校草了。如此种种。
“嫂子,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帆哥的?”这样一句不和谐的话冷不防地蹿了出来,把杜帆惊出一身冷汗。
刘璇靠在石凳旁的树干上,长长的发丝款款落下遮住了脸庞,看不清表情。只是从她精致的耳垂处可以隐约看到,她羞红了脸。这场瞎打误撞的闹剧就这样在沉默中谢了幕,杜帆在心里笑出了花,想不到刘璇也了。
可是,我喜欢上她了。是吗。
窗外的雨云低压压的,使得正常的生理呼吸都极为困难。云层很厚。不见风。刘璇把手里的题目做完,转头向后看了一眼:5:30。似乎还有很久呢,墙上的时钟不急不躁。指针慢条斯理井井有条。时针企图让人忘记它的存在几乎静止,秒针则迫不及待地表现自己,分针不偏不倚居中调停。
英文老师步履匆匆,手里抱着厚厚的一沓试卷走进教室。教室里风扇的转轴声遮盖住粉笔在黑板上行云流水的唰唰声,曰光灯在这渐渐暗下来的空间里越发显得无可替代。刘璇愣愣地支颐不动,长久地观望窗外的天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藏匿起来。真正能够眼望的也只是无边无际的灰色,还有那尚未曾降临的雨。
一道光闪倏地劈过,胆小的女生吓得尖叫起来。雷声似乎从不十分远的地方推来,按部就班。闪电过后约莫三秒,一声惊雷就会炸起,由此可见距离并不远。刘璇收拾好书包站在白瓷砖走廊里等待,身边的同学大多是些女生。男生早早赶在雨将落而未落之时冲出雷鸣的威势,消失在滚滚浓云里。
雨点大多如豆般砸向地面,一改从前的烟雨朦胧。即使撑着雨伞也能从伞柄处毫发毕现地感受到雨点的冲击,力度的飞溅。刘璇心里也是害怕的,努力使自己忘记接踵而来的刺目的光。不远处的高楼陆续点起了灯,在这昏暗如夜的黄昏里。雨云?压过楼顶的避雷针,似排浪般涌入天际。刘璇把书包拉到前面,掏出MP4和耳机,堵在耳朵里望着安静的闪电。
雨势更大,似乎暂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刘璇父母出差在外,所以大概不会有人来送雨具了。刘璇稍稍有些着急,但也无济于事。
这样靠在墙壁上不是很久,一只手推醒了闭目养神中的刘璇。
“怎么样,没办法了吧。”杜帆照例是一副揶揄的表情,招牌性地耸耸肩。
“要你管!狗拿耗子!”刘璇打掉杜帆搭在她肩头的手,又用左手仔细地掸了掸衣肩,示威似的向杜帆表示他的手有多脏。
“行,算你狼。”杜帆下意识地搓搓手。
“你不回家吗?这都几点了。”刘璇抬腕瞅了眼表,六时整。
“嗯,”杜帆支支吾吾,“我就一闲人,晃悠呗。喏,给你的。”
杜帆把手里藏青色的伞递过去,咧幵嘴角等着刘璇说谢谢。
“那你呢?”刘璇犹豫着。
“我嘛,呵呵。”杜帆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顺手将他边上的一个高个子男生拉过来,“我和他一起回去,一个小区的。你先走,我和他去办公室听班主任训斥几下就走。”
“哦,那谢谢了。”刘璇眉幵眼笑地接过伞,幵心地笑出了声。
“走吧,走吧。”杜帆摆摆手,转身消失在楼道里。
刘璇撑了伞,小心地绕开水洼,踮起脚……
“傻了吧,这下你怎么回去?”高个子男生和杜帆趴在三楼的阳台上望见刘璇逐渐朦胧的身影慢慢消失。
“以天为被地为席,冒雨呗。”杜帆不以为然地一笑,双肩一耸,“走了,明天见。”“嗯,再见。”
出了校门,两道身影,一个向南,一个面西。
一小时后,雨停。
一个暑假转眼成空。杜帆高二,刘璇也随之升入高三。
杜帆开始着急,会考即将来临。一场不啻于浩劫的大清洗向他袭来,他清楚如果躲不过去会是怎样的后果。那段日子里,杜帆围绕着家、学校、补习班之间来回奔波。物理化学如同拿破仑面前的莫斯科,拿下了无味,弃之如鸡肋。学习也是如此。学好了,杜帆实在想不出自己对于理科会发挥什么重要作用;学不了,能否毕业就当另说了。
刘璇安慰杜帆说,无论如何你且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海绵,将这些知识权且吸纳了。至于以后能否派上用场先不论,你并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杜帆四处奔波的那段时间并不经常去画室。相同的,刘璇也不常去了,已经高三了。杜帆忙碌于眼下,刘璇冲刺于终点。
那是在很久以后了,杜帆偶然间回忆起那段光阴——
他说,那是我最充实的时光了。第一次意识到天空可以那么蓝,第一次知道抻着脖子远望天空是那么舒坦。一个人骑着破车在路边飞驰,刹车可以捏到松弛,车铃可以摇得那么勤快。仿佛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为自己让路。走出考场的一刹那,曰光倾城。刘游站在马路一侧朝我招手。我大声说,Crossthehorcier!声音之大,连我自己都不能控制。我愉快地告诉自己,终于结束了,自由了一除了高考。我想告诉刘璇,可以和你、一起去河边傻笑了。
刘璇说,下面该我过关了,你不祝我好运?
杜帆仿佛一下子被电击中,愣愣地站在树荫下。嘴里嗫嗫嚅嚅道,你都高三了。
即使相隔多年,杜帆仍然记得那天走在毓秀路上的光景:太阳悬挂当头,即使戴着遮阳帽也能够感受到火辣辣的炙烤。刘璇戴着一顶粉色的遮阳帽,背着奶色帆布包,一双黄色耐克运动鞋轻盈盈地走上前去。两侧叫不出名字的宽叶树竭力摇晃枝干,于是一条大道被均分成三份。中间是晴朗朗的光,两边是树的倒影。两人一起沉默着不言语,+多分钟的路除了偶尔的脚步声再无其他。于是,两人长久地默契地倾听着沉默……
有种默契不必出口,时间久了,彼此都知道。
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没有跌宕起伏,没有人世沧桑。刘璇考入了南方一所不错的大学。杜帆继续苦苦求学,在下一个年头考进了首都。
这几日来杜帆忙得头昏脑涨,毕业论文千头万绪,找工作屡屡碰壁。真闹不明白这大学怎么就不如清华北大出名呢。杜帆在心里直骂娘,捎带上袓宗八代。
好不容易完结了手头的作业,回到宿舍陷在沙发里不愿动弹的时候,姨母打来电话。说是什么要一句描写蜻蜓的诗句,杜帆估摸着是自己那个五年级的外甥碰到不会的题目了。
“小荷才露尖尖角……什么,有了?还要找一个啊。那行,我再找找。”
杜帆幵了笔记本,连贯地输入几个字。屏幕上就出现一行行诗句。杜帆想那诗人怎么也得出名吧,至少得比范成大有出息。
嗯,对了!就是它!杜帆自言自语,拿起手边的电话姨妈,听好了啊,杜甫的诗。那什么‘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对,对。嗯好,那再见。”
“……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他来来回回念叨了数次。
杜帆脑袋轰的一下子就炸开了,耳朵嗡嗡作响,血液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倒行逆
施。心里忍不住的酸楚就像被上下颠倒摇晃了数次的可乐碳气喷涌而出,在胸腔里翻涌,绞痛……
我想告诉你,告诉你那句你我都知道,却都没有说出口的话。
刘璇高考结束后的夏天。
一天下午,阳光不是很热的时分。杜帆和刘璇背着画板去公园里写实。地上的鹅卵石凹凸不平,各种颜色都有。天空似乎被什么人肆意抹了一笔,颜料啊水粉啊什么的都一股脑儿地洒了上去,五彩缤纷斑驳陆离。
杜帆显得很仔细,小心地摸着时间的棱角,握住时间的脉搏,仿佛稍不留神时间就会溜走。耳边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值得他珍藏似的。鸟儿还没有归巢,在林间扑棱着翅膀,眼巴巴地瞅着游客手里故意掉落的饼干肩子。忽倏的一下落在地上,收敛起羽毛,小脑袋一下一上地啄着食物。事了,又“哗”的一声在松树林间翻飞。杜帆坐在亭子里,把面包掰幵。
刘璇支好了画板,走到杜帆旁边坐下。无声无息。
“时间真快,我还以为你高二呢。”杜帆转过头看着刘璇。
“嗯,不知不觉的。当初我认识的那个毛头小子也都十八了呢。”
“志愿都填好了吗?南下?北上?”刘璇成绩优异,并非学校选她,而是她选学校。
“嗯,好了。大概是去南方吧。”刘璇拢了拢头发,“那你将来呢?”
“我?还早呢。谁知道将来的事。”杜帆笑了起来,双腿搭在石阶上,整个人倚在柱子上,脑袋枕着双手向上望去。
刘璇,我大概会北上。因为,倘若到了那时,我站在你面前,你却早已把我抹出了记忆。停留在一个没有我的记忆的人的面前,我该如何是好。
“下雨了。”不是道是谁嚷了一声,刚才就已浑浊不清的天空里陡然起了风,下了雨。很多人拥到亭子里。杜帆拉着刘璇的手,站在亭子的一角。
千万条雨线斜坠下来,甫一入地就被余热尚存的土地烘干。湖面泛起了涟漪。大小不一,形状不一的水圏四散扩展开来。水里的游鱼小心地浮上来换空气,人们侥幸时还能听到一两声鱼儿的唼喋声。林间的雀儿惊慌失措,鸣叫声不再悠然,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恐惧。
落雨淅淅沥沥。巨大的雨云像是个天然的吸音材料,天地间所有的喧嚣都统统吸纳进去。除了大自然本身的响动。看得出,雨量很少。再有几分钟的工夫就会停了。
果不其然。没几下,雨就渐渐止息了。地面很快干了。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毫无痕迹可寻。除了记忆。
雨过天晴。太阳像个褪去包装的果糖,晶莹剔透,泛着香甜的红。草地青青,—阵泥土的腥味吹了出来,杜帆深深吸了一口气。
“喂!”刘璇扯了杜帆一把,如玉似藕的手臂指向湖面。
杜帆转过头去。从这以后,或许到死,他都不会忘了这片刻间的璀燦:
不像是真的。这是杜帆的第一眼。数不清的蜻蜓从东南角飞过来,纷纷扰扰。
仿佛一座雨后的桥从某处伸过来,跨过湖面。蜻蜓都是绿色的,没有一只身披黄色外衣,这表明它们都是幼虫。像是一架架战斗机,在湖与天之间上下旋飞。时而上扬,时而俯冲。就在快要触到水的一刻,小腹轻盈地一个提升,小巧的身子又翩然滑翔。
孩子们欢呼着雀跃着,大人则抱着孩子生怕失足落水。夏风吹拂,真担心蜻蜓那薄如蝉翼的翅会经受不住,从而“啪”的一声折断。但显然是多虑的。蜻蜓的小腹灵活地点在水面上,动作轻盈灵动。待小小的身子离去后,湖水就剩下一个又一个扩散的小圈子。天色渐晚,水面浮起一层淡黄色的光晕,水天交际处云朵仿佛飘在了水面上。荡来荡去。
“哎,听说过一个关于蜻蜓的故事吗?”刘璇一边用画笔快速地临摹,一边问杜帆。
“我想应该听说过。是一个男生救他心爱的女孩的故事,对吗?”杜帆歪着脑袋,得意不已。
“嗯。”刘璇点了一下头,“可这个故事是个悲剧,男孩为了救自己的女友向上帝乞求。他用一生向上帝换取女孩的生命。女孩被救活了,男孩却化身为蜻蜓守护在
她身边。最后,女孩和那位精心照顾她的医生结了婚。而男孩……”
“而男孩心痛不已,三年后当上帝问他是否后悔时,男孩说不后悔。”杜帆打断刘璇的话,接着说下去,“上帝感动了,要将男孩恢复为人形,男孩说让我就做一只蜻蜓吧。”
“当初看完这个故事,我哭得稀里哗啦。总以为神话啦童话啦都一样,都会有个美丽的结局。结果却不是这样。”刘璇长长叹了口气。
“这个故事看完后我只有一句话。”
“什么话?”刘璇显然很好奇。
杜帆拿过一张纸,飞快地写下,叠好:“你回去再看。现在不妨在心里猜猜。”刘璇握着纸,笑了笑,说:“我知道,就是一句诗嘛。”
“佛云,不可说,不可说。”杜帆摇头晃脑,装模作样。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刘璇,就是这句诗了。如果当时我就告诉你了,你是否也会有一滴泪水是为我而流。
可是对不起,我没有说出口。而现在,我后悔了。却再不会有机会了。如果当时的悔不当初,可惜不是你的遗憾,终究是落下了。
你说,只要用心,世界也能画在心里。
我说,世界只是被我一不小心留在了心里。而你——恰在其中。
泥泞小道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沙石,一辆拖拉机轰轰驶过,扬起一尾尘烟。杜帆挥了挥手,鼻子用力地“吭哧”了一下。蒲扇轻摇,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月亮还没有出来,太阳却已经不见。这时候,心里最真实的感情才会流露出来。毫不做作。杜帆抱着妹妹,天色已大黑,鸟已归巢。泪水无声无响地落下。涟涟而下。“肚肚。你哭了。”